众人皆说他凉薄无情,城府机锋皆无,一世荒诞、废柴一具。可他却夜半掌灯,悄然步至门扉处,为她关紧窜风的窗牖;她亦见过他替奴侍受跪、满心虔诚搜集奸人罪证,终极一腔忠义,落得错付于人的停止。他苦心为民、援救敌国妇孺,为他们博得浊世中的一席弹丸之地。
他如何说爱?他不善言辞。是将地契、店契都无声地改成她的名字。是误以为她心有所属时,一声哑忍的“借过”,决定将她放回人海。
她如何说爱?是撂伞不顾,陪他跪于雨中陈情。是误认为他命丧疆场之时,强忍肺腑撕裂之痛,坚韧地独身与奸佞作抗。
情节预览:
那是一个湿润的梅雨季,他因戳穿太子害民罪过,被天子罚跪于殿外。
他那时才知道,纵使铁证如山,天子依旧偏帮太子。
齐王妃久等齐王不归,心下慌乱,乘轿入宫。
她走到凌霄殿外,身立青竹伞下,望着他宽厚的肩山,被雨不住地浇打,却始终岿然跪着,分文不动。
她想起他所说的:我的膝盖,只跪天下苍生。
一时心如锥刺,酸楚涌袭。
她丧失落伞,提起裙襟,二话不说地跪在他旁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他问。
齐王妃直视前方,八风不动:“我想等你一起回家。”
后来,他被国君派去险地,九去世生平。
“我将身后请托于你,只盼在前哨时,有一盏家灯依旧。”
第 1 章
崇化十六年的春事来得太迟,汀边的杏花尚且不见蕊叶,积雪才开始溶解。
几个绿衫宫女躬身避在假山下,一手捧着托盘,另一手掌遮顶,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线,腾不脱手去揩拭脸上的雨渍。
面相更显年长的宫女垂颈看一眼手中——托盘之上,是圣赐的簪环,要立即送往二公主处。
虽说二公主人微言轻,多年来不得圣上宠爱,吃穿用度也比不上其他几位公主,但圣恩施下,她们岂敢因雨搁置了这件差事?
那名年长的宫女一抿唇,一鼓作气地抬步闯入雨中。别的二人相视一眼,纵然有万般不宁愿淋雨,还是飞快地矮下头快步跟上。
假山背后,李沉照坐在八角亭下,垂首抚弄着袖口的竹青色流苏,直至一阵在雨中也格外明显的脚步声惊破了这番安谧。
自垂髫幼童到绮纨之年,十余载的岁月仅在指顾间。相伴如此之久,她已经足够熟习这样的步调节奏出自谁,换作往常,这时她该自然而然地举头,笑吟吟地迎上前去,唤一声:靳哥哥。
此时此刻,眉目仿佛重如千钧,沉得抬不起来。
许多年前,她接管了他给她的订婚簪子,而本日,她已身许他人了。
她瞥见自己照映在地面的影子,被另一具更加高大的身躯覆盖住。
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:“小满。”
他见她没有要举头的意思,玩笑道:“今日脑袋里装了石块,抬不起来了?”
她仍旧僵着身子,唯有流苏在风中有颤动的痕迹,替她心颤。
别长靳眉岳一皱,屈蹲下来,仰面看她:“你不言语,我便这样看着你。直到你肯举头看我为止。”
她仍不看他,只是盯着被雨洇湿的蟒袍,小心翼翼地伸脱手指一指,声音细若蚊蚋:“......你不要蹲在雨里,衣服会湿的。”
他輾然笑了:“好,我不蹲着了。那你能举头和我说话了么?”
她看向他的眼睛,他的目光依旧如东风温和,看不见冬日的寒凛。她困难地从口齿中迸出几个字眼:“别长靳,你怨不怨我?”李沉照的语气遽而哀恸,鸦睫也禁不住抖动了,“怨我不顾昔日相知之谊,齐心专心要在陛下寿筵上挣脸面,自请嫁去北国当齐王妃,想要享尊处优。辜负了你待我的各类好。”
他一开始的缄默在雨声中尤为明显,末了用一声喉管中的笑冲破了沉默。
别长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极其负责地看向她,言语郑重:“......此去山高水远,小满,万事皆以小心为要。”
她的泪险些要从腮崖飞流直下:“你不怪我?别长靳,你现在骂我一句利令智昏、虚意求荣才对。”
他分不清那是眼泪或是飞溅来的雨水,倘若是雨迹,他会为她遮挡。若是眼泪,他会为她抹去。从前如此,今后亦如此。
他小心翼翼地伸脱手,用拇指揩拭那道水痕,眼中满是心疼:“没人比我更知你的处境。你所托非人,我只能怨怪自己无用,不能救你于水火。但你自小就有主见,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斟酌。无论怎么样,我都会费尽心机,守在你身边。”
远处跑来一位持剑侍卫,别长靳的余光略有感知后,即刻撤手,回顾向那名侍卫点头。
他作势起身:“该我当值了,不宜在这逗留太久。等雨停,你再回吧。”
“不要多想,我会支持你的所有选择。”
她点头,视线追踪别长靳拜别的背影:他的周身已被雨水浇透,而她未曾淋湿分毫。
今日仅有一亭之隔,可这次一去——
间隔便是切切重。
……
夜凉如水。抑斋仍是一片去世寂,那道厚重的棉帘终于被掀开,孔小仪正背靠榻,端着一碗药汤,纠蹙着眉。
李沉照动静很轻地走入那间大门封缄的抑斋。一年过去鲜少有人来走动。迎面而来的便是呛鼻的尘气。这里不朝阳,极其湿阴,一应陈设皆是旧朝的弃物。
她实难想象母亲是若何挨过这里的日昼夜夜,每深想一分,心中郁愤更难抑制。
孔小仪正因药苦而拧眉。李沉照不出动静地走到她面前,瞥见母亲的皱纹犹如枝桠横生,眼睛不由一酸:“母妃。好好吃药了吗?”
孔小仪闻声举头,眼中满是惊诧。环视一圈四周,将药汤搁置于床头:“小满。你怎么来了这儿?”
她又闷闷地咳嗽几声,“今日有人给我送药汤治病,我便以为有事发生。现在你又可以涌如今这里——发生了什么事?”
李沉照笑一笑,把药汤端起来,舀了一勺,轻轻吹凉:“母妃把药喝了,我就见告你。”说罢,将勺子递到孔小仪唇边。
孔小仪将信将疑地饮了一口,来不及完备吞咽,就迫切追问:“小满,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
李沉照又将一勺药汤递来,扯了扯嘴角,说道:“母妃。我要嫁人了,嫁给北国的齐王。”
孔小仪大惊:“北国的齐王?!
”尽孔小仪如遭天雷轰顶,“是谁给你说的这门婚事?王贵妃?”
她的手攥紧了被褥:“我被禁足在此前,同陛下哀求过,无论他待我如何,只希望看在昔日情分上,将你许给一位年夜大好人家。不承想——”
“母妃,是我自己乐意的。”李沉照端持瓷碗的手滞在空中一瞬,而后将它放置在床头。
“你怎么会乐意?”孔小仪的语气愈来愈颤,“小满,如果是为了我——你糊涂啊。”
“你知道吗?我当时宁愿被贵妃被圈禁在此,便是念在她或许会顾念我的委曲求全,从而放过你,对你好一些!
”
“母妃,陛下偏听奸佞,宠爱贵妃,忽略你我,已是不可转圜的事了。您疑罪未明,我人微言轻,往后的出路,兴许便是随便指给一位再普通不过的仕途子弟,或是送往三两部落和亲。”她逐步抬目,看向母亲泛红的眼,“这些我都可以接管。但是您要怎么办?一辈子被圈禁在此吗?我不能不打算。”
孔小仪的睫林溢出露水,顺流而下:“你自小就会打算,颖异过人,可你不能将自己也打算进去!
万一他是薄幸之人呢?此去是千里之迢,我周顾不到你,又无人能够为你撑腰。举目无亲,你该如何度日?”
李沉照避看母亲泫然的睫露,怕她自己同样忍不住堕泪。两个人论起伤心事,总要有一人镇静。
李沉照低垂发鬓,将瘦掌贴在母亲的手背上,逐步地十指相握:“母亲,我刚刚从门口走进来,我抬起的每一步、在这里的每一瞬,都见告我,我的选择没有错。”她自嘲一笑,“何况我除了您,也没有什么亲人了。避开了这里对我的掣肘,我还能有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。也能让您过得更好一些。”
孔婉深知无力挽回,她向来不懂争进,温婉太过,以至于懦弱,这些年自己没少吃苦,也让女儿吃了太多苦了。孔婉握着女儿的手力道渐重,一声嗟叹后道:“可是之后下聘等等事宜,按照大岐的规矩,是要生母出面的。我如今禁足在此,只怕你届时丢了颜面。”
李沉照的笑意忽而幽然:“北国国力有超越大岐之势,嫁给北国的公主,自然要足够体面,不可随意对待,否则便是轻视这次联姻,也是表明大岐国力太弱。再者,昨日的宴会上,我还给足了父皇体面,他不会不领我的情。这次出嫁,他一定会让您来的。”她的目光扫向那盏将凉的汤药,“我在宴会上一出头,这不是就派人送来了汤药吗,之前生病的时候,没少差人请御医,可说什么也见不着送药的人。”
李沉照把药碗重新端在手里:“母妃,把药喝了吧。等父皇放你出去,把病养好,统统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孔小仪缄默地就着她的手,将汤药饮下。苦味从味蕾蔓延,直入喉咙,在心尖弥散。她咳嗽一声,取出袖笼里的一方素净绢帕擦拭唇上的水渍:“小满,那位侍卫该怎么办呢?别人不知你,我却很明白。他待你有情,也处处护着你。”
李沉照端碗的手僵持不动,贴在碗壁的小指微微晃颤,她在心里长吸一口气,低头看向碗底:“母妃想左了。幼小时我不受宫人待见,父皇不喜好我,经受各类苛待,唯他会尽己所能护着我。我视他为长兄,绝无男女之情。”
“就算有,也该忘却了。”
她很明白,母亲没有能力为她说一门好婚事,她的未来永久操纵在别人手中,由别人的喜怒哀乐所决定。孔婉过得便是这样的日子,身处皇家,却过得悲惨无比,而她绝不能重蹈覆辙。
可绝无男女之情——事实当真如此么?
崇化六年,她的新裙子被淋了茶,碧蓝的小花染上一块褐色,格外能干。小沉照从读书阁偷跑出去,在一颗青梅树下捧着脸大哭。
别长靳头一回随父亲入宫,以为她是受了委曲的小宫女,在她身侧停下,温声关怀:“你怎么哭了啊?”
小沉照把脸埋得更深了。
别长靳手足无措,连忙递给她一方手帕:“你、你哭吧,我在这儿给你打掩护,他们看不见的。而且我爹爹是这儿的巡逻侍卫,你放心好了。”
说罢,他便伸开双臂,将她围了起来,虽然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,但在小沉照的眼里,的确壁垒森严。
他为她建起一道难以打破的城池,容她放声大哭。
树枝逐渐抽条,成长痛依然历历在心。
他们一起骑乘的竹马已旧,如今的青梅——
也到该了落尽的时候了。
第 2 章
昨夜王贵妃的生辰宴,北国青鸟使也受邀参加。
膳房的窗子上人影交错,火光跃动,柴烟升腾。
李姑行色匆匆地进来,由于油烟稍稍呛了两息,冷眼扫视四遭,取了袖管里的帕子掩鼻,用大到足以盖过制菜响动的音量喊道:"野鸡瓜齑还没做成么?动作都麻利些!
"
年小的掌厨闻声辩人,急速明白是李姑姑。却又不敢发难,她当今可是在王贵妃那干事,只得用低哀的语气说道:"膳房备菜向来有规例,要照着菜谱采买准备的。这一味腌酱黄瓜,腌制便要许久,又不在今日的菜谱上,哪儿是一时可得的呢?"
她是领了命来的,从前人微言轻、不敢言语,此刻便颐指气使起来:"若没有,你便自个想法子!
今日是贵妃的诞辰宴,你没瞧见今日她都没怎么动筷子么?保不齐便是你们这制膳的不用心!
”
“这菜是贵妃点的,如今王贵妃可是宫中一等一的人物,你若端不上这道菜品,小心届时丢了生存。”说罢,又掷去一记眼刀,摔帘而出。
紫宸殿内,推杯换盏、觥筹交错。众人酒酣耳热,大有松弛尽兴之态。
北国的青鸟使笑着将杯中酒饮尽,指腹在杯壁摩挲两回,与周围人互换了眼色后,起身拱手:“我北国与贵国贸易往来,今年收成颇丰,恰好又逢贵妃诞辰大宴,承蒙相邀,我等敬陛下、贵妃一杯。”
天子已是醉意之中,哈哈一笑便豁达举杯:“要朕说,多年前南国与我朝协力灭夏,如今南北分治,天下太平,当真是缘深!
”
青鸟使露出一丝意得的笑颜,而笑颜之下有难以窥见的算计。他接过话茬:"诚如陛下所说。当年协力平天下、如今又联合贸易,正是解释缘分不浅。因此北国才想与贵朝更加亲厚,特意觅来夜明珠一颗,今日进送给公主。"
天子大掌将杯扣置在案,谈锋愈健:"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希望?听闻夜明珠仅此一颗,极其难得,你们有心了。"
底下人因“夜明珠”三字漫发惊异的语声,贵妃已是挣得面子,笑意难藏,两条细鱼在眼尾游曳跳跃。
李姑满面渥然,站在一群宫人里头,也以为浑身愉快起来。于是大着胆子凑到贵妃跟前,举起青觥:“今日是娘娘的生辰,这青鸟使今日厚礼相待,依我看,这夜明珠便是要给大公主的,只怕是为了在娘娘这挣个面儿。”
贵妃聆言,又见侍从捧着夜明珠上来,走到公主席位前站定,笑意更浓。
齐光公主和李沉照比邻而坐,她望着夜明珠在灯下光彩四溢,难掩激动。
青鸟使见话势已至,把身俯得更低,郑重地又一拱手——
“我国二皇子已经出宫开府,国君刚册其为齐王,如今已是该成家立业之年,若能与贵朝的公主成姻,一定更是一件善缘幸事,助力大岐与北国的关系更加和蔼啊!
”
空冥开始落雪,绒花坠落在屋外的檐角,惊退一丛栖停的大雁。
宴中忽而阒寂,让人恍惚以为已是酒阑人散时分。
捧奉夜明珠的宫人伫停在大公主、二公主席前,垂首不动。别的嫔妃互看几眼,皆没了笑语欢谈之意。
北国二皇子,生母出身低微,一介军营慰劳女。后重病之际被明夫人抚养,才得以活命终年夜。性怯懦古怪,又极其跋扈,长年身体抱恙,胸无大志,终日掩门不出。为北国国君所不喜,朝廷所不容,今年才得以上朝听朝纲。
王贵妃原来去端酒盏的手在空中一滞,继而收回。多年在□□的浸润让她此刻能够保持足够的镇静:“这夜明珠是稀世珍品,极难堪得。听闻北国太后素爱网络珍品,不若将它带回,赠予太后。公主们不过小姑娘而已,只怕消受不起这富丽光泽。”
青鸟使了然一笑:“臣临行前,国君特意叮嘱:北国之礼,绝无送出再收回的道理。倘若如此,便是北国心意不诚。再说大歧物产丰饶,想必公主眼界宽远,所见之物多了去了,绝不是短视之人。区区夜明珠而已,岂会消受不起?”
眼见场合排场陷入囹圄,众人无人敢言。王贵妃焦迫眉头,朝天子投去一道目光。
天子木然得不知如何表情,只得干涩地哈哈两声。
殿中忽而响起清冽的声嗓:“齐王令名在外,常听人谈起是胸罗锦绣、口吐珠玑之人。臣女很是景仰、敬仰。青鸟使今日携厚礼而来,大歧自不能辜负。能结秦晋之好、携手而行,如此六合更能相安无事。”
青鸟使眉一挑,颇故意兴地寻声看人,视线落在齐光公主身边的李沉照身上:“这位殿下……是长宁公主吧?”
四遭的视线遽然搜集在她身上。
李沉照款款起身,致以微微颔首,谦柔一笑:“是,让青鸟使见笑了。北国心意厚重,我等自没有让呈礼宫人空等的道理。若承蒙北国不嫌,我愿代为领受。”
青鸟使的万千心思流转在不言之间,大手一挥,大马金刀地落坐在位,一拍扶手:“这夜明珠通透,本就堪配二公主这般玲珑通透之人啊!
何来代为领受之说,不如便赠予二公主了!
”
宫人闻声,便自中间转向右侧,将夜明珠捧递于人。净玉十分惊愕,自是万般不宁愿伸脱手的:这一接,便意味着自家主子要许配给齐王那样的人物了。然而此时四周的目光全部搜集在此处,她也别无他法,只得恭敬地替自家主子接过这份厚礼,再乖觉地退站到主子身后。
李沉照解下一枚配以竹青流苏的白玉佩:“我鄙人,却知礼尚往来的道理。曾经于书中读过一句:君子比德于玉焉,温润而泽仁也。”
“这枚玉佩虽不可与夜明珠同类而论,却是我及笄时父皇特意所赐,以玉比齐王,极为妥善。如今作礼转赠,还请青鸟使代为交递给齐王殿下,以彰大歧心意。”
青鸟使见状,微微眯一眯眼,彷佛很是受用,举杯对天子,慨然大笑:“陛下有女如此,外头竟一点不知。可见陛下是禁中藏玉,保重万分!
”
天子方从愣神中回转,呵呵一乐,给了王贵妃一个眼神,顺势下了台阶,也举起羽觞:“你既知我有女如此,万般保重。如今横刀夺爱,依朕看,是不是该饮三大杯赔礼啊?”
青鸟使的笑意难掩:“何止三杯?三十杯都使得!
”
众人一道陪笑,紫宸殿内顿时被笑声充斥。然而那名青鸟使,低头饮酒时,余光扫过李沉照,眼神晦暗了一瞬。
……
夤夜时分,两道紧闭的棉帘被轻轻拉开,传出低哑的声音:“拿盏水来。”
净玉靠在脚踏边守夜,歪头歪脑地睡着了。此刻闻声,便从瞌睡儿中醒转过来,揉了揉眼睛:“殿下可是不舒畅了?”
面前的白雾散去,她转过身来,把李沉照怠倦的脸庞看得一目了然,无比心疼地:“殿下宴上不该贪杯的,眼下脸还这样红,保不齐白日要头痛。”
“早就猜到殿下会半夜不舒畅,灌好水在这等着烧了。”床头的柜子上架着铁壶,净玉用火镰将其点燃。
“知道属你最细心。”李沉照自帐内应道。
净玉的瞳孔中映照着跳跃的火光,她迟疑着开口:“殿下不担心王贵妃降罪于您吗?今日是她的生辰宴,青鸟使特意献礼给公主,想必是要献给贵妃的齐光公主的。今日您……怕是夺走了贵妃的风光。”
李沉照轻轻一笑:“你猜这些有关齐王的传闻,我们知道,他们会不会知道?”
净玉迟疑着:“想必、想必是知道的……”
“他们比我们更知齐王的出身与能力,自然知道这样一个人,求娶一位大岐公主十分困难,何况是贵妃的女儿,齐光公主。就算贵妃想嫁出去,也是嫁给北国的太子做太子妃。北国太子出身尊贵,又有政绩,年纪轻轻已经领了许多事做,而且做出了不少成绩。”
“那青鸟使还来提这件事?明知道不会成功啊。”净玉很是纳闷。
“青鸟使有说,是给哪位公主么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以是,这才是他们的存心所在。”李沉照微微蹙眉,“天子不会拂了北国的面子,也心知肚明,对方想要的是长女齐光,这就要看贵妃的意思。青鸟使不提齐光,贵妃如果让齐光领受下来,这件事便成了。但贵妃如若想谢绝,就不能对号入座,如果对面气急了不认,便是她自作多情、丢了颜面。以是贵妃以所有公主年级尚幼,消受不起珍物为由谢绝了青鸟使。青鸟使心知这次难以如愿求娶齐光,贵妃又变相不认联姻。义务不达,自然是下不来台的。”
“以是殿下就要做那个捐躯品?”净玉音调十分高昂,替主子打抱不平。
“那枚白玉佩,分明是小仪当时的嫁妆,哪是陛下赏给您的?他向来偏宠偏信,哪有在乎过——”她忽而收止了话声,小心翼翼地探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。
然而李沉照依旧感情不显于色。净玉却很是明白,自家主子越是没有表情,越是心绪交错。
她低声歉疚道:“净玉失落言了。”
水逐步沸腾,铁壶上升腾起白雾。
李沉照垂眼看向海松色的厚衾,神色不明:“对方打得大岐措手不及,我说这枚白玉佩是陛下所赐,就等同于是陛下的心意,周至了大岐的礼数罢了。”
“我在宫中受尽苛待,母妃被圈禁在抑斋,父皇薄情,已是难以改变了。我甘心嫁去迢遥的北国,哪怕境遇难测,也至少可以重新开始,奋力一搏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净玉显然还有话哽塞在喉。
李沉照心中有万千难以分辨的繁芜心绪,但在多年的艰涩发展中,她已经学会不显于面的本领。
因此举头时,能够轻松、乃至笑吟吟地看向陪伴她多年的净玉。
“别可是了。问了这么一圈,我更口渴了。快看看水好了么?别一下子溢出来了。”
第 3 章
一月一日,孔小仪解禁,从抑斋迁回德彰宫,晋为德昭仪,掌一宫事。天子又特命御医前去为其看诊。
十五日时,德昭仪作为公主生母,于紫宸殿外应纳聘礼,箧笥之多、珍宝之繁,令人目不暇接。
众人皆知北国财力不小,每年皆派商队于四海之内包罗珍物奇宝,这次下聘,可谓十分隆重,个中自然不乏异国之间的矜富自耀之意。
立在一旁清点登记的宫女哪里见过如此场面,禁不住小声论提及来:“不是说齐王不受重视么?怎么北国一脱手,便是这样多的金银财物?”
“这你便不知了吧。国君因齐王生母,厌屋及乌。是明夫人可怜他,又恰好膝下无子,才把他记到名下抚养,他的日子才过得不算坏。不过北国国君重视宗子这件事,谁人不知呢?”
“那青鸟使是授明夫人之意而来,结果被贵妃说得差点下不来台。二公主可是聪颖得很,挽救了场面,还给足了对方面子,把御赐的及笄礼都给了对方,还说什么君子比德于玉,这一通不得给对面哄得高高兴兴的!
兴许明夫人这是讴歌她吧。”
“明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?”
“明夫人啊——北国第一美人,将军的女儿,北国国君的宠妃。饱读诗书,乃至还略通兵法。骑射技艺高超,之前还救过北国国君呢!
”
“这么厉害,二公主这回虽嫁的人不好,但面子是挣回来了,也不算亏。”
“哪有你这样拿一辈子的事和面子相提并论的?是我我甘心不要这个别面!
”
“你们都是鼠目寸光——我倒以为长宁公主聪明得很,如今她嫁走了,往后的日子还能自己搏一搏。”
“好了好了,赶紧核对礼单吧,不要多嘴了。”
李沉照端持娴淑仪态,搀着德昭仪,向持礼而来的官员微笑存问、逐一接入殿内以宴相谢。
夜晚时分,她卸去全身缛重的公主穿着,簪以朴素钗环、着以清雅常服,移步出殿,坐轿往宫外。
肩舆四平八稳地行进,车帘的避风效果并不算上乘,好在时而钻进的凉风,可以扑淡未散的酲意。
肩舆行出年夜约一刻,她便以为头顶隐约有光覆盖。于是掀起一侧珠帘,往外望去——
只见柳陌花衢之间,巧声欢笑;茶酒坊肆周围,乐弦不息。
灯影笙歌、花鬓笑脸。
这是大歧的花水节。
京中许多未出阁的女子,白日游春扑蝶、祭拜花神,傍晚相约郊野赏花游湖,夜晚吃花糕、买花酒、行花令。
她嘱咐车夫在一条巷子口停下:“我一个时辰后回来。”李沉照款款下辇,携带净玉,得心应手地走到对街的一处甜食店。
她的目光寻到一处人迹偏少的角落,选择了正对街巷的位置提裙坐下。净玉自去柜台张罗:“老板娘,要两碗桂花酒酿圆子,温热的。”
李沉照向街道看去:挎着花笼的卖花婆婆,簪绿戴红。那些时兴的梅花茶、云片糕、酥油泡螺,都有人挑着担在卖。她的目光逐渐恍惚,往后兴许都看不见这些了吧?
忽而,别长靳一身墨青常服,自灯火人潮中翩然而来,清风朗月、干净明目。
李沉照微微怔住,此刻彷佛只有他在走动,周围的统统都凝滞了。
直至他坐到面前,周遭的人、景才开始在她眼中流动。
“今日下值这样早?我还以为要等上一阵。”她温吞含笑。
“我调班了,以是能定时赴约。总之无论当不当值,每年都要陪你过节。”他笑一笑,“我记得当时在那棵梧桐树下这样说过。”
“你从来都践诺。”李沉照心烦意乱地用食指在桌上胡乱比划,“六年前说的话,从一而终地贯彻。没人比你更傻了。”
昼日当值,他恰好在紫宸殿外途经。瞥见她全身赘仪、簪环加身,高立玉阶之上,同人群笑脸而语,不由愣住脚步,一时怔然。
太多难言的伤悲忽而尽数涌上心头。
可此时的她怏怏不乐,他自不能附加给她太多伤怀。
他捻其银勺,在杯壁上小扣两下:叮——
李沉照料声举头,愁云仍旧悉堆眉间,伸展不开:“怎么了?”
别长靳见状,噙笑问道:“记得那日你答应过我什么吗?”
李沉照懵懵的:“什么?”
他微微前倾,苗条的手指朝她的腮肉上一捏:“要笑。”
李沉照轻笑出声,打一打他的手:“你这是对公主不敬之举,小心我降罪你哦。”
店家伙计把毛巾往肩头一甩,捧着两碗桂花酒酿圆子走来,朝桌上摆去。别长靳的手也恰好从她脸上撤离,向伙计低措辞谢。伙计客气一句请慢用,便去整顿隔桌的残局。
别长靳手贴碗壁,小心地轻推给她,接上方才的话题:“那我该怎么赔罪?”
李沉照用巾帕擦拭二人的勺子后,将一柄递过:“这不好说,公主的心思向来很难猜。”
别长靳接过勺子,故作愁态:“那可怎么办?我今日得罪的,可是长宁公主。能不能烦请长宁公主念在昔日之交,开个后门啊?”
“一下子陪我去挂祈福笺,我就考虑从轻发落你。”
别长靳应道:“有罪之人,岂敢不从。”
两人谈笑着,不用良久,桂花酒酿圆子就见了底。别长靳率先起身,前去付账后,站在门旁等她。
酒肆茶楼灯火连天,还有不少客人期待在门外排号。连灯光最为黯淡的水桥上都乌泱泱的一片,空气里浮动着胭脂喷鼻香气。
李沉照取帕净手后,也移步出店,四下张望一圈,眼睛遽然一亮。
她戳一戳别长靳的小臂,很是激动:“那里有卖祈福笺的!
”她脚尖一踮,连带着发鬓间的珠翠发出细微的颤动声。
别长靳抱臂倚墙,笑道:“走吧。”
人潮像是浓稠而黏糊的粥,一粒粘着一粒,困难而缓慢地流动。
别长靳左撞右推,领在前面,为她开辟出容她挤出粥潮的路。
从杂沓的衣裙中解脱出来,她朝上一望,笑意盎然:“便是这棵树,听说祈愿很有用的。”
别长靳应声看去,此刻小贩也找准了商机,凑上前来嘿嘿一笑:“姑娘要祈福啊,我这儿恰好有祈福笺呢,花样可多了。”
李沉照看他一眼,兴兴头头地:“你要不要也写一张?”后又仿佛恍然大悟似的,“噢……我忘了,你向来不信这些的。”
别长靳点头,在讯问过她想要的图案后,付账买下。李沉照将祈福笺上的红丝带襻紧,闇练地打了个心形结,挂于树枝上,闭眼默念。
灯影隐约地笼罩在她的下颔、肩头。他忽然想起以往的她,大多时候都是淡漠镇静的,眉总是纠拢在一块,寡言少语,和自己较劲。背诗但凡有一句不能闇练吟诵,就要在入眠时分暗自用功。
灯影之下,她又如此鲜活灵动。
别长靳凝看无话,他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多久呢?
世事变幻,向来难测。
“听说用这样的心形结,表示心至、愿成,更随意马虎遂愿。”她睁开眼睛,笑眼盈盈。
“能有用吗?”他不置可否。
“宁肯托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“至少我之前许的欲望,要你每年都能陪我来这吃一次桂花酒酿圆子,就有实现。”
“那是人事,并非定命。”
“尽人事,才会有定命。”她沉静地回答,朝他看去。两人对视之后,她垂下头来,“我只有一个时辰的韶光。”
别长靳唇瓣翕合,彷佛还有词句编撰在腹,但终极没有诉出。一如经年,把诸多情绪藏在心间,按捺不发。末了只是一点头:“我送你。”
两人并肩前行,在离肩舆二三十步远的间隔外,李沉照愣住脚步:“就到这里吧。”
“好。”
她迈步前去,他目送她登轿离开。
等到那架肩舆消逝在眼中,他微微犹豫,又折回人潮,挤进刚才的地方:“劳烦了,再给我一张。”
小贩一脚伸在前,一手叉腰。本日的买卖显然很好,于是向隔壁卖肉串的要了一串肉。此刻嘴里叼着肉串,嘴巴油腻腻的,讲话的时候还能瞥见唇齿间咬碎的肉沫:“公子要什么图案的啊?”
他思虑一番:“白鹤吧。”
“得嘞!
”小贩手往腰腹衣料间一擦,从包里翻找,终于在一团凌乱中找到一张画有白鹤的红笺递过去,比了个三:“给这个数就行了。”
别长靳将钱递过,踱步到树下。此时微风吹拂,纸页碰撞一起,窸窣直响,像无数条蚕虫在啃食桑叶。
赭红的灯笼一照,葱绿的梧桐陷在一片霓影中。他那张手握剑柄多年的手,此刻却拿起女儿家的红笺。
别长靳不会希繁芜的心形结,只能草草打结系于高处,心中默念:
愿小满,此生安然顺遂。
“我会费尽心机,一贯守在你身边。”
……
北国尚在飞雪,树枝仅剩的残叶被积重的雪花摧朽下去。分明是午后,景象却很是阴沉,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很沮丧。
秋兰持一柄青伞立于堂下,另一只手的袖笼里藏着刚灌好热水的汤媪。
一身玄色锦袍从影壁后出来,她的嘴角扬起笑弧,险些是小跑下阶,撑开伞迎上前去:“齐王殿下来了。”
荀谢似从喉咙里嗯了一声,二人升阶时,秋兰将袖子里的汤媪拿出:“殿下暖——”
“母妃。”荀谢像是没有听到秋兰的话,举头瞥见明夫人在门口,张口喊道。
秋兰的动作停了一下,脸上的笑意忽然间无处安顿,于是低头把汤媪握在自己手里。
明夫人将二人的神态尽揽眼底,淡淡瞥了一眼秋兰,笑意盈盈地拉着荀谢的胳膊:“这么冷,也不多穿一些。”她侧身让道,“进来说话吧,本宫特意亲自到厨房处给你炖了鸡呢。”
荀谢龙行虎步,低笑一声:“这回,不会肉也烂得找不着一块整的吧?”
明夫人嗔他一眼,手松开,又很是嫌弃地一甩:“不吃就滚。”荀谢笑着进了殿内,她刚想随着,又彷佛想起了什么,转头对着在收伞的秋兰说:“本宫一下子要和二殿下谈些体己家常,奉养的人都不必进来了。”
秋兰方才失落落的表情已然不见,屈膝应着:“是,那奴婢也去后厨看着点汤吧。”
明夫人颔首,款步入了闺阁。荀谢一撩膝袍,坐于圆凳之上。明夫人没有落座,而是站在一边替他盛鸡汤,荀谢缄默地望着浓稠鲜黄的汤被舀起,又顺着勺壁滑入壶中。
“你舅舅派人奉告我了,说是已经安置妥当。”明夫人把瓷碗放置在他面前。
荀谢拿起银勺,在碗里轻搅:“这件事,让舅舅费心了。”
明夫人的右眼皮一跳:“我就不费心啊?荀谢,不是本宫要说你。”明夫人蹙眉,径直坐下,“你明知你父皇最忌讳别人提起慰劳女的事,你还跑到他面前去求情。”
荀谢沉默着,
“你想让他不高兴,也不该这么做。”
“他派人在多处安营扎寨,窥伺大岐动静。军队开支弘大,而军饷却拖欠不发,为了平议声、安抚兵心,于是劫掠民女,送往军营,美其名曰慰劳。”他险些是冷笑,“军队被召回后,这些民女去往何处?按照父皇当年弑杀我生母的行迹,大概这些女子无一人能存活吧?”
“你想护下这些女子,大可见告你舅舅。他手底下的人卖力收拾,便是一句话的事情。如今你跑去殿条件起,平白让你父皇更加讨厌你!
”
荀谢慢条斯理地咬一口鲜肉,拿一旁的手巾擦手:“他讨厌我,又不是一朝一夕了,无所谓。”
明夫人见她劝不动,吐出一口气,翻了个白眼:“谁要管你,随便你!
你听不进去就罢了!
旁边我每天都要赏花种花,可没韶光操心你!
”
荀谢凝看她的神色,慢吞吞地把手巾放到一边,可笑而短匆匆地说:“心口不一。”
明夫人怒了:“心口不一?你说我哪里心口不一了?”
“之前还说不操心我的婚事,这又让青鸟使去求亲,带了个不知底细的王妃回来。”荀谢的手肘撑到桌上,“这不算心口不一?”
“夫人知道我这些年的蛰伏,出宫建府之后路不会轻松。何必结婚,误了别人。”
“以你现在的名声,哪家人乐意把自己的女儿配给你?”明夫人说道,“我不替你操心,到了晚年,你膝下无子,举目无亲,看你凄不悲惨!
我可跟你说,那大岐的二公主,依本宫看,是个颖异的孩子,说不定能与你举案齐眉,帮渲染你。”
“夫人又知道了?”荀谢笑着回道。
“你别没个正形的。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,我听人说,她从小也不太受重视,即便课业精良,姿貌也最为出众,但大岐的天子还是更加看重长女。那日宴会上的环境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,本来我只是想试一试贵妃的口风,也没打算冲着齐光公主去。在当时的环境下能做到那一步——大岐的二公主绝非普通女子。再说了,她还肯嫁给你。”明夫人起身,绕至屏风后,从嫁奁里拿出一枚白玉佩,递给荀谢,“岂不是有异于凡人之勇?”
荀谢的话语一顿:“什么叫作还肯、嫁给我?”他笑了,“夫人,我再不济也是您名义上的儿子,您也太贬低我了。”
明夫人瞪他一眼,又把玉佩拿得离他近了些,险些要凑到他面前:“别油嘴滑舌的了!
这李沉照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,日前我在看礼单时,又特意添置了许多聘礼,想必那天,她和她生母也挣了个别面。”
荀谢接过玉佩:“……又记在我的账上?”
明夫人捶他肩膀一拳:“不然呢?我平常要打造金玉,又得裁制新衣,总不能从我的份例上扣走吧?你自己的王妃,自己要结婚,我都替你费心操持好了,你不得自己出血啊。”
他来回端详这块玉佩,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,自言自语:“君子比德于玉?”最夹帐掌一撑桌沿,起身掀开帘子,“行,都听您的,我吃饱了。”
秋兰恰好端上一盅桂花粥,两人劈面碰上,她看了荀谢几眼,将桂花粥捧高了一些,温顺路:“殿下就要走吗?桂花粥才刚好。”
荀谢绕开她,将玉佩别好,自顾自地朝外走,没有多看一眼:“天寒,让夫人多喝一些。”
秋兰的表情一僵,缓了几秒才屈膝恭送:“是,恭送殿下。”
第 4 章
四月新春,燕群高旋,晴空万里。
按照大岐的习俗,女子出嫁前一月不能面见外人,须终日守在阁中。
出嫁这日,李沉照由众人簇拥着走向肩舆,途经一排树下时,一阵疾风穿行树间,残叶沙沙作响。
她搭着侍人的手,上了肩舆,静坐在金铜肩舆中,肩舆前后簇拥着红罗销金掌扇。四面垂挂着珠帘、绣匾,木窗栏上镂刻了各色的花卉图样、以及寓意吉祥的神仙。
抬肩舆的人身着红装,分别在肩舆两侧排班列开,个个肃穆以待。
数十个兵士,手执洒扫工具,提着镀金银的水桶,走在仪仗队的最前方开路。他们一边洒水,一边扫地,以保道路整洁。李沉照的身后随着数十辆厌翟车,全部载以嫁妆,繁阜精美。
纵然她不如其他公主得圣上宠爱,但到底是嫁往北国,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大岐的形象,因此出嫁的仪式格外隆重。
寺人一声尖利的长音:“送轿——”
她感想熏染到自己被稳当地端了起来,四周开始捶宣传打。分明稳坐肩舆中,却以为格外虚浮,像驻停在荷叶上的蜻蜓,荷叶随风摇荡,蜻蜓没有一刻切实地落在叶面上。
满鬓的珠翠不住地晃动,李沉照的耳畔被泠泠的声响,以及敲锣打鼓的动静充斥。
许多大岐的节物、人情,自今日起,都成过往了。
她记得也是在这条路上——别长靳奉命出宫缉捕京中贼寇,后来她得知他二旬日后就能回宫,便在那日从中午站到了傍晚。
太阳像一颗饱满的蛋黄被刺破,里头浓稠的液体流淌出来。夕光拢上墙池,她在暮色里,终于瞥见姗姗来迟的别长靳。
她惊骇未定:“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?我以为你失事了。”
别长靳将剑柄背在身后,另一手递给她一支白鹤样式的簪钗:“我听闻京中有一家珍宝阁,里面打制的簪钗不输宫中。听说民间嫁娶有换草帖、簪钗的习俗,”
他不好意思地低头,“我难得能出宫,终于把之前托人出宫给我定制的这支簪子取来了。”
“你乐意戴吗?我俸禄不多,日后给你换好的。”
那一瞬,叩响了李沉照的心铃。
曾几何时,她也抱负过和别长靳成亲,拥身坐看人间,立于京城樊楼之上,俯瞰禁中。于家时可以共置家蔬,琴笛相和。阔别世事纷争,避开冷情的大岐。卸下全身繁重的公主之仪,就此避于烟火市井之间。
李沉照下意识地伸手轻抚盖在头顶的红绸,摸到了一片落叶,于是将落叶拿到盖头下。
叶片长圆而无毛,叶柄上满是灰黄色短绒毛。
她很熟习这样的叶片,是青梅落了。
簪钗不必,也不能再戴了。
她将它存在嫁奁里,留在大岐,封缄于过去。
“往后,我便是齐王妃了。”
……
更阑而明月高悬,挥洒下的月光清透孤绝。
齐王拱手笑送一众来宾,人去而宴归静。
数杯珍酿入腹,又有推杯拒盏间无意晃漏的酒液浸湿袖子,齐王已是通身熏鼻的酒气,自己亦能清楚闻见。
他穿廊入院,但见长廊之下垂悬数只火红的灯笼,窗牖皆张贴着昭示新禧的窗花。
还游荡在院内闲谈的一众侍人,见到齐王的身影,纷纭知趣地见礼、再推推搡搡地散走。
寝室门开合之瞬,一缕料峭晚风吹扬入室。
他熄去所有烛灯,独留拔步床边的一盏烛火,但光芒极弱,险些无济于事。
他撩袍坐于她身侧,不发一言。
她感知到床榻因重陷下一寸,猜想到是他来了。又在心中暗思:齐王走路的动静居然这样轻,不倾听,根本难以发觉。
她安静垂放膝间的一双玉手不由逐渐相扣,十指纠结,无由地紧张起来。
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微如针落:“殿下怎么……熄了灯?”
他偏头,相隔一顶红绸盖头望她,继而一哂:“暗一点不好么,还是你初次,便能于通亮之处对我坦诚?”
她缄默几秒,轻轻应道:“殿下思考全面。”
齐王抬起手腕,意欲为她摘下盖头。却忽然闻见空气中流动的酒息,实在难闻,不由深眉一拧,取下盖头后将红绸掷于檀木桌上,也没再动她。
“安置吧。”
李沉照仍旧垂屈着颈,目光原来垂望着自己的双膝,听见安置的嘱咐,便缓慢地移向旁侧的婚袍,她不敢举头,手犹豫着,从膝盖开始虚虚地攀岩,试图摸上他的腰封。
他不动,是要她来吧?
李沉照心想。
齐王立时捉住她的手:“你以为的安置,是什么意思?”
他的喉咙轻蹭出一记闷笑,“可以睡了。”
他捉着她的手,移到腰间系结处放着,意味深长地:“带你的手走一次,它在这儿。”
“记住了?”
她虽然已经做足准备,然而面临枕席情事,还是怯赧地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“我身上酒味太重,怕你今夜更加不适。”他又降她一军。
听见‘更加’两字,两朵火烧云浮上脸颊,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发力解脱,他先是刻意箍紧,后再忽然释力一松,像玩弄似的。
他轻笑两声,脱下靴子,翻身躺在床上,仰看床顶罩起的纱帘。良久之后,才问道:“听说你是志愿嫁给我?”
李沉照:“嗯。”
他望向她的背脊,纵使红衣在身,依旧可见其清瘦太过,衣料并未贴合在背。
而她方才像小鹿受惊般不敢看他的神态,是虚意伪饰,又或是本性使然?
但这么些年,他伪装成深居简出、无心朝政的样子容貌。太子又在民间传他貌陋、行为不端,天子更是不喜这位子嗣。
他的命运彷佛已经白纸黑字写明,不可更。
浩瀚官宦世家对他避之不及,恐怕自家女儿误入歧途。
她有什么缘由,竟要主动嫁与他呢?
或许是大岐下的一颗棋子。
成为齐王妃,便是安插在北国能够活动自若的眼线,禁中与禁外都能轻易地打仗。
除此之外,应该也没有更好的表明了。
他侧过身,背对着新婚妻子。
李沉照见身后没有了动静,就动手拆卸下来发间繁重的簪环,搁置在床头,再解去外衣,轻轻掀被入内。
残烛支撑不了太久,不一会儿就彻底熄灭。
光芒太暗,齐王又背对她,她还是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容貌。
“殿下不用脱了这身婚服睡么?”李沉照自阴郁中轻声问道。
齐王迟迟没有覆信,她料想他应是接待来宾,又走了一天的礼节婚序,累得歇着了。
她没再讯问,一手捏起被角,披在他身上。
齐王复苏地睁着眼——
这夜,二人同床异梦,各怀苦处。
报晓的钟声响彻了廊院,齐王妃刚从沉沉睡梦中醒转,就听见门扉洞开的声响,紧接着杂侍鱼贯而入,送水、奉巾、递皂的侍女整洁排开,另有人捧着铜盆、痰盂、还有适宜清晨进用的茶点在一旁候着了。
她的余光下意识地看向身侧,已经空荡无人。
行列步队里一名发丝皤然的老妪躬身一礼:“殿下一向起得早,此刻人在书房了。一下子王妃要随齐王殿下入宫觐见国君和明夫人,眼下得起身了。”
李沉照双手撑床起身,背靠枕榻,见此人无比理解齐王起居,因此微微一笑:“您是?”
老妪面无表情:“老奴是奉养齐王殿下的旧人了,也是他的干娘,姓张,王妃唤我什么都使得。”
她拍一拍掌,身后的年轻侍女近乎同时向前一步,动作十分齐整:“这些侍女会伺候王妃梳洗、进膳、装扮。”
……
青禾行色匆匆地走入书房,熟惯地闭上门。这一处书阁特意以红砖、原石相砌,隔音之效远越于平凡屋舍。
青禾将一纸密函递于齐王:“殿下,那边来信——咱们的人,已经快到大岐的陵水县了,届时一声令下,便可以直接行事。”
齐王手持狼毫,眼皮抬也没抬:“找个会安排的人,把它放在寝殿。”他的手腕忽而施力,潦草地在宣纸上甩下一笔黑印,“务必要让王妃瞥见。”
他将狼毫置于黑石山形笔架上,随手抄起巾帕,在指缝间拧拭,讽笑悬擎:“这样,她才有机会透风报信。”
青禾一怔:“殿下狐疑王妃?”
齐王瞥他一眼:“民气难测,小心一些不为过。”
“实在属下也以为王妃来者不善……”青禾犹豫着,“像是有目的。”
“怎么说?”
青禾把信折好:“殿下这几年在外的名声……您是知道的,属下就不赘述了。她贵为公主,怎么无端地乐意跑得这样远,背井离乡嫁到北国来?属下以为,个中必有蹊跷。”
“这几年大岐、北国明里私下有不少争斗,根本不如表面和蔼。”他又补充。
齐王不置一词,目光盯在那座笔架上,像是要将它看穿一样平常专注。
青禾拱手作揖:“这只是属下的预测。”
齐王看向青禾:“一介女子,倘若真是大岐棋子,牵扯进争斗,倒也可怜。”
“你多留神,别让四下苛待了她。但也格外把稳一下我这位王妃的行踪,知道了?”
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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